「乌尔旦人都说,我阿姆是焉支山上的泠泉河,美丽温婉,像珍珠一样动人。我阿父十四岁那年就看上了我阿姆,后来许了百只羊百只白牦牛才求娶到她。」我说罢,忽然想到些不对,问他,「你怎么知道我不随我阿父?你认识他?」
他跟我一样,也在捧着雪砌高雪人的肚子。他回我:「我去过焉支山,见过你阿父。」
去焉支山大帐见过我阿父的中原人不多,我屈指就能数出来。我不记得我见过他。
「你是谁?我怎么没有见过你?」
「你自然没有见过我,我和你阿父相见,是在战场上。」他抖落指尖的雪,轻轻搓着冻红了的指腹,顿了顿道,「我曾是大周的将军,领兵去过焉支山。」
怪不得仪态得体,原来是个贵人。
既然是个贵人,那我更得保持分寸。我起身站起来,对他行了个我新学会的汉家礼,规矩道:「是那琪格唐突,如有冒犯到将军,还请将军见谅。我还有旁的事情,就先告退了。」
贵人将军并没有听进去,站起来略俯首,瞧着我:「那琪格?你的名字?」
我默认。
「按照乌尔旦语,那琪格,是雪花的意思,还是瑞雪,好名字。」他摸索着那枚珊瑚坠子,玩笑一样道,「名字虽好,可惜你阿父的姓实在拗口,不如入乡随俗,改了吧。」
这人实在霸道,从给我珊瑚坠子到改我的名字,任性得很。他是有多受皇帝青睐,才会如此不知天高地厚。
我拒绝:「将军,我既入宫,就是皇上的人。名字拗不拗口,那琪格说了不算,得皇上说了算。倘使皇上叫改,那琪格一定改。」
他信心满满:「皇上会让你改的。」
我好奇,抬眼看他。
他端详我不说话。万籁俱寂,不知什么时候又飘起了雪花。雪落在他黑色的衣袍上斑斑点点,像鸦羽上落了白。他的头发也沾染了雪,男儿白首,我惊觉他长得颇为俊俏。
许久后,他悠然开口:「雪落有声,难得这么静谧祥和。你就叫听雪吧?至于姓,改为燕,取于焉,与你的故乡同音。怎么样?」
我不应声,静默地站在原地。这人不识趣,他要是再看不出我冷了脸,我真要说他两句了。
他把玩手里的珊瑚坠子,灵巧地从绳扣中取下珊瑚,走过去镶嵌在了雪人的鼻子下。
「唇如珊瑚肤如雪,美矣!」他在夸雪人,眼睛却看着我,将手里没了珊瑚坠的绳扣递给我,「同心扣,镶嵌珊瑚原本为表热忱,现在热忱给雪人了,改明儿给你补一颗芙蓉玉,最衬你。」
我被迫接下金丝编织的同心扣,慌乱无比。
他的一双眼盯得我发慌,眉间雪,睫上霜,像是诱惑一般,一点一点引着我坠往他的双眸。
我再不敢多言半句,匆匆告别。
雪下得深,一路行走艰难,有几次差点滑倒。
等我奔至书云阁,被兰敏叫住的时候,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汗。
兰敏声音里少不了责备:「主子去哪里了?」她年长我十来岁,很多事情思虑比我周全,是阿姆专程让她陪嫁,来皇宫照顾我的。
我攥着金丝线的同心扣愣神,犹豫要不要把遇到黑衣将军的事情告诉兰敏。
兰敏眼尖,一眼瞧到我手里的东西,声儿都变了:「这是谁给主子的?」
「一个陌生的人,原本是一枚珊瑚坠,但是珊瑚被他拿去做雪人了。」
兰敏反应很大,疾步走过去关了门,捧住了我的手,换了称呼:「公主,如果奴婢没有猜错的话,这是皇上的东西。」
我惊诧地看着兰敏。
兰敏低声:「金丝线,除了宫里的人,谁敢这么招摇地用它作扣?况且,奴婢那天听来送炭火的宫女说,皇上最近新得了一株珊瑚,喜欢得不得了,挑了顶好看的部分做了两枚珊瑚坠,一枚给了太后,一枚留给了自己。」
我不敢相信,怯怯道:「可是那人说,他是大周的将军,他还去过焉支山,见过我阿父。」
「皇帝十七岁亲征,兵临焉支山,是大单于带兵拦得他。他自然见过大单于。那时公主不过五岁,不知道这事实属正常。」兰敏红了眼,眼角含泪,「公主,皇帝待你好吗?可有为难你?」
我也不知道他对我的种种算不算待我好。他是阿父口中的恶煞,却没有长着我想象中的凶狠面孔。他爱笑,善言辞,沾了霜雪的眼眸诱人,似乎透着一丝丝的温和。
我摩挲同心扣,回道:「他没有为难我。他说,珊瑚给了雪人,他改日用芙蓉玉替我补上这枚同心扣。他还说,我阿父的姓拗口,我该改个汉家名字才好。」
我隔窗看到雪扑簌而落,天地一片素白。
「阿嬷,皇上说今日雪落有声,难得静谧祥和,所以赐我汉家名为『燕听雪』。」